半日時間，京城各大達(dá)官富戶早傳遍了——新科狀元是劉章的準(zhǔn)女婿。劉章夫婦為人處事向來不愛張揚，門庭只是結(jié)彩慶賀而已，不似街道上會館、客棧、成衣鋪，噼里啪啦不停點炮，搶著告訴城中人，高中的某某進(jìn)士在他家鋪子買過衣裳，在他家客棧吃過飯喝過酒。緊接而來的，便有狀元袍，狀元酒，及第服等諸多趕時潮，吸引人眼球的打招牌辦法。

    劉府外一批又一批道喜的人來來往往。沈荷出于禮貌，自要來和劉知夏、劉氏夫婦道喜，閨閣中不見劉知夏身影，她的乳娘笑吟吟解釋：“老爺帶著四姑娘悄悄地去看鄭新門外瞧熱鬧，狀元，不，應(yīng)當(dāng)叫姑爺，看姑爺戴著花兒游街呢?！?br/>
    劉夫人在秀州，鮮少參與官家婦人各類集會，性子寡淡出了名。唯一一次操辦春宴一半為女兒見曹方的私心，一半為那些種植蔬菜的村農(nóng)解決蔬果滯留的難處。這位劉夫人，溫婉少言，不論對內(nèi)對外，大多時候如同一個隱形人。

    女客客房的長廊外，年近半百的劉夫人在著手照料一株春花，她的身形富態(tài)，彎腰不便，只能蹲著拈起一小撮查盆土查看，圓潤的臉龐上皺紋不多，眼下褐色的斑點卻不少，口上一點朱色不抹，素面自然。無所謂白凈的手指縫隙上夾雜泥土，溫柔對著從旁侍立的女使笑著，口中有話在說。

    女使眼波轉(zhuǎn)來，張口與主母道了一句話，隨后朝著長廊上沈荷所在福身。

    劉夫人起身，抹去手上泥土，對沈荷招招手：“孩子，到我身邊來?！?br/>
    劉府綠植頗多，五步一花，十步一木，錯落有致作為點綴，不至于迷人眼球。臺階旁草色青青，自然生長的雜草帶著一股天然的野趣。最為重要的是，這些樹植花朵稀松平常，當(dāng)中不見一個名貴的品種，劉夫人照料視若奇珍般。一路漫步在陽光下，不時抬手邀沈荷看看花草。

    走到一處石子道，屋前正有水井，劉夫人上前打水，打上水來傾桶便洗手，洗去指縫的泥，望著水流流入磚縫滋養(yǎng)了那些旁人看來不適宜存在的雜草，面上露出視子一般慈祥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去給我拿方干凈的帕子?！彼龜[擺手，女使答應(yīng)便扭身離去。

    屋宅通透明亮，光線打來。沈荷望著面前說話的婦人，她的神情似乎也帶著日照清明，溫和似水不懼任何殺傷力：“照顧花草好比照顧子女，用心太深寄往太多，反而弄巧成拙，不如使她順應(yīng)天性，適當(dāng)而為，兒孫自有兒孫福。我如此養(yǎng)大的夏兒，參不出陳皮糖中的玄機。實話說，夏兒告訴我，你們以水為墨互知名姓的當(dāng)下，我對你有過猜疑忌諱。她行事沒有一件不與我坦誠，寫信條托人給你，那是我們母女商討出的主意?！?br/>
    “所以，夫人在廊處等我?！?br/>
    “不全是，他們父女愛湊熱鬧，我不喜歡亂哄哄的地方?！眲⒎蛉诵χ?，引她過月洞門，“我雖是官婦，深居家宅，從老爺那里，還是聽過一些你父親的舊事。他是個好官，卻算不上不是個好父親。”劉夫人放慢腳步，“孩子，你極聰明，許多話我便不想多加修飾，繞來繞去，做些弦外之音，難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，才當(dāng)著你的面這么說話，姑且許我冒犯逝者一句，待我說完。”

    沈荷一怔，抬眼望去，婦人宛如經(jīng)年的江海般淡然，無風(fēng)又無浪，透著見慣世事的明，而不是精，于是她問：“夫人做如是想，陳皮糖為何交給劉大人，而不當(dāng)做尋常糖果?！?br/>
    劉夫人微微揚起嘴角：“他們男人有男人的理想抱負(fù)，國總在家前，少年時寒窗天下為任，雄心壯志，金榜題名以為終于能在紫闕中一展抱負(fù)，哪知一聲‘大人’后頭刀劍無眼，政見不一不擇手段奸訐他人者，何其多。你的父親太過清正，為人清正是好，為官過于清正，不避眾怨反受無援之禍。水至清無魚，人至正近乎圣，在尋常人看來則是異類。朝堂上的事，好比一把老鎖，用利劍固然劈得開，但有時，往鑰匙上抹點油不失為一個無需大刀闊斧的好辦法?！?br/>
    樹葉篩過的陽光斑駁在地上，露出輪廓不一的光亮，兩人經(jīng)過，垂射下的光便柔柔地打在她們身上，腳踩落葉的輕響，伴隨微風(fēng)送來的樹葉清香。一片落葉恰好從劉夫人面前落下，她伸手溫柔地承住了。

    “老爺一心歸闕忠君，但凡有助益于他夢成，我都愿意一試。那糖，他一看便知曉你的用意。孩子，心中有大事放不下，你也是沒了辦法，求告無門了是吧？”劉夫人說話的語調(diào)，有幾分相似她亡故的娘，尤其是說話的神情。

    想起亡故的娘，沈荷心頭翻起一陣疼痛。

    劉夫人撫撫沈荷的鬢角，婦人不抹胭脂的雙唇開合著，“失去父母庇護(hù)，日子很難吧。我年幼父母俱亡，由祖父母帶來，所以你的苦楚，我不敢說皆能明了，姑且說懂你一分半分。世事安排有它的道理，做不成不諳世事的小姑娘，便做個明了透徹的人，也好?！彼龔堥_手里的一片落葉，分明那么綠，為何從枝頭掉落了？沈荷正想著，這片葉子來到她的右手掌心，帶著劉夫人的余溫。

    “你趕上了好時候，春天風(fēng)勁時，枝頭總會掉落幾片翠綠，看似生機勃勃的葉子。朝堂中的富貴，終是黃粱一夢，誰人都有夢醒的一日?！眲⒎蛉梭w胖怯熱，一路來曬著太陽，衣著過多的她鼻尖冒出小小汗珠子，“也許再過幾天，宮中有位貴人便會來見你，屆時，把握住時間。”

    這片掌心大的葉子，紋路清楚，綠葉底下，是她的淺淺的掌紋。此前齊映告訴她殿試提前，燕王代今上主持殿試。今日，在她遞上狀紙后，劉夫人竟與她說，宮中有位貴人要來見她。劉夫人口中的貴人，所指定非今上。莫非……當(dāng)今天子已逝？

    “夫人洞悉之深，為何與我交淺言深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