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太素今日下午閑來無事,便邀望舒來僻靜的率性堂陪他一道靜坐禪修。這也不是頭一遭了,往日鄭太素心湖還算平靜,但今天不知咋回事,總覺得心煩意亂,額角突突跳。他呼吸濁重,掙扎半響,泄氣地睜開眸子。望舒聽聞他動靜,緩緩張開眼睛,淡淡睨他一眼。鄭太素頗不好意思,“望舒先生,我心不靜,吵著你了?!蓖孢€是那副不疾不徐的從容姿態(tài),淡淡道:“無妨,只不過,你面色倉惶,心神不寧,恐是不詳前兆。”他從不打誑語。鄭太素面烏眼黑,從相術(shù)上來說,這是要走大霉運的跡象。聽聞他此言,鄭太素心咯噔一跳,剛想說話,門人疾呼來報?!按笫虏缓昧耍∴嵓谰?!出大事了!”鄭太素與望舒對視一眼,求助道:“這我該如何是好?”“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。”“無他,坦然面對爾?!?鄭太素一邊疾步走,一邊聽門人匯報情況。望舒負手,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?!靶爬蛇@小兔崽子,她成心要老夫的命!”“哎喲喂,怎么又把魏丞相那尊煞神招來了?!彼锌嗖坏5搅丝啄釓V場,人頭攢動,基本是所有學(xué)生、老師都來了,大家都恭敬地站著,連生病的端木老先生、陽羨都由侍從攙扶,勉強而立??鬃邮袂?,跪著一排雙腕被綁成一串的學(xué)生,首當(dāng)其沖就是宣本珍這個小禍害,還敢朝他投來求助的眼神!魏徽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張玫瑰交椅上,正喝著侍從呈上來的碧螺春,撩起眼皮子,淡掃鄭太素一眼,似笑非笑,不怒自威。鄭太素給他這不冷不熱的一眼搞得透心涼,腿一軟,當(dāng)場就要跪下了,幸虧望舒眼明手快地攙扶他一把。他忙給魏徽行禮:“下官拜見丞相?!蔽夯諞]讓他起身,他不敢動,身體漸僵,大熱的天,汗水淌濕后背。叁年未見,魏徽還是如此盛氣凌人,令眾人畏懼,小心翼翼地看他眼色行事,唯恐惹他不快。望舒眸光微閃,走近前,拱手跟魏徽打了招呼,面帶微笑?!拔贺┫啵瑒e來無恙?!蔽夯枕谎郏娝θ莺蜕?,嘴角快速閃過一抹嘲弄的笑,這神棍還是一如既往很會收攏人心?!笆プ哟笕藖砹藝颖O(jiān)教學(xué),本相一直打算找個機會約你小聚,奈何政務(wù)纏身,抽不開身,圣子大人不會介懷吧?” 這不過是場面話罷了。望舒站直身體,順道把鄭太素給拉起來,鄭太素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,抬袖擦拭額頭汗水?!柏┫嘌灾亓?,是我來了貴寶地,卻遲遲沒有主動去拜訪主人家,實在失禮,幸而丞相雅量,不與我一介山中客計較?!蔽夯諟\淺一笑,揭過這茬,朝鄭太素發(fā)難?!班嵓谰?,想來你已經(jīng)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?!编嵦攸c頭哈腰:“是是是?!薄跋鹿僖娞鞖庋谉?,端木老先生與陽羨先生都身體不適,這才主張給學(xué)生們放假半天,讓他們好生休息,實在不知他們竟膽大包天,敢去醉花陰那等腌臜之地?!蔽夯諆?yōu)雅斂袖,將茶盞擱置桌面,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,發(fā)出“咔”的一聲,恰似人頭落地。他聲音涼?。骸氨鞠嘟袢諄磉@,不是想聽你狡辯的?!编嵦匦捏@肉跳,吶吶不知所言。望舒余光瞥宣本珍一眼,她垂著腦袋,縮著身子,借高大的孫星衍給自己擋太陽。真是,大難臨頭,猶不知死活。望舒微微揚起嘴角,無聲一笑而過。萬籟俱寂,只有樹上的蟬鳴聲?!皳渫ā毖Ν偔偰橆a通紅,曬了烈日這般久,恐是中暑昏過去了。李不言緊張,結(jié)巴懇求:“丞、丞相大人,請你讓薛小姐下去休息吧,她畢竟是弱質(zhì)女流。”魏徽連眼風(fēng)都不分他一下。宣本珍朝冬青打了個眼色,冬青會意,悄悄溜去典簿廳找溫語如。端木老先生不忍,咳嗽兩聲,道:“魏丞相,此事都是老朽不好,若我不生病,鄭祭酒就不會給學(xué)生放假,孩子們更不會一時糊涂,貪玩跑去醉花陰……”陽羨虛弱道:“既是如此,我也有錯。薛瓊瓊是我負責(zé)的女學(xué)生,她犯錯,我這個做老師的責(zé)無旁貸?!蔽夯仗戎浦?,笑著道:“此事怎么會是兩位先生的錯?”口氣有所緩和。他暗暗瞪宣本珍一眼,重重道:“分明是這幫學(xué)生目無尊長、胡作非為!”他打開扇子,給自己扇風(fēng),又是一派放手的颯然姿態(tài):“該怎么罰,鄭祭酒,你看著辦吧?!碑?dāng)然,如果鄭太素沒叫他滿意,那接下來遭殃的就是鄭太素。鄭太素現(xiàn)在算是覺過一點味了,然而,頭更痛了。為什么每次宣本珍惹事,魏徽都不親自罰她,非要叫他來揣度他的意思?!既然吃醋宣本珍去逛花樓,那就自己收拾她啊!何苦來為難他一個打工人?他真是命苦,攤上這么一對缺德斷袖。 腦子飛轉(zhuǎn),魏徽此次搞這么大陣仗,絕對是給宣本珍徹底惹火了,才會想著給她一次刻骨銘心的教訓(xùn),好叫她今后不敢再犯。越想越覺得就是這樣沒錯。鄭太素心稍定,沉吟片刻,道:“十年寒窗苦讀,本為致仕報國,而今,學(xué)業(yè)未成,你們便耽于風(fēng)月,醉生夢死!圣賢書盡作胭脂粉,青云志化為煙花塵。如此不肖,縱有七步之才,亦不過酒色之徒,留此敗類,何以勸勉勤學(xué)?”孫星衍等人一聽,臉都嚇白了,這是要被逐出國子監(jiān)了?。苦嵦赝得槲夯漳樕?,很好,看來沒說錯什么話。他繼續(xù)斟酌道:“不過,我念在你們年紀尚小,又是初犯的份上,這回就小懲大誡,罰你們每人四十大板,跪在孔子石像前懺悔己過,事后再寫一篇悔改書交給我?!彼氖蟀澹坎凰?,屁股也要開花!宣本珍面色一變,沒想到這回來真的。魏徽搖扇的動作緩了下來,看鄭太素的眼神稍露出意外之色。鄭太素后背一涼,完蛋,罰重了。眾目睽睽之下,他和魏徽都不好再反口,否則威信何在?繩愆廳的弟子去拿了板子過來。望舒見二人眉眼官司,了悟,正想開口替宣本珍求情,減輕責(zé)罰。忽聞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喊:“慢著,學(xué)生不服!”他循聲望去,開口的,正是宣本珍。她膽子還真大,敢在魏徽面前爭辯。望舒是有些佩服小狐貍的勇氣的。魏徽氣極冷笑,稍稍坐直身體:“你還敢不服?”“我當(dāng)然不服!”孫星衍覺得沒被趕出國子監(jiān)就已經(jīng)是格外網(wǎng)開一面了,沒想到宣本珍竟還不肯。他拿肩膀撞宣本珍,急急小聲道:“宣九郎,你別說話了,打就打吧?!毙菊涠汩_他,直直地看著魏徽,“我平日里雖然讀書不精,但也知道一個淺顯的道理,那就是身正為師?!薄拔贺┫?,你是在醉花陰將我們抓獲的,那學(xué)生想問一問你,你為什么會出現(xiàn)在醉花陰?!”“我們?nèi)プ砘幹徊贿^是為了長一長見識,并沒有做什么過分的舉動。而丞相呢?敢問你去那里是為了做什么?”接連兩個問題砸下來,眾人目光稍變,偷偷打量魏徽。丞相今歲32,家中無妻無妾,又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,不比這些毛頭小子,他去醉花陰還能是干什么?當(dāng)然是找女人尋歡作樂的。在眾人面前被宣本珍一個學(xué)生如此挑釁下面子,魏徽氣得臉色陰沉,鄭太素心頭祈禱宣本珍閉嘴,有什么私房話關(guān)上門去吵好不好?然而,宣本珍還在激情開麥。 “說不出來了吧?”“魏丞相,你可以去醉花陰,我們?yōu)槭裁床荒苋??”“所以,你覺得自己沒有錯是嗎?”魏徽咬牙切齒地質(zhì)問她。罕見魏徽如此怒色,宣本珍有一瞬間的發(fā)憷,但一看見厚重的紅木板子,她又堅持道:“我清者自清,我問心無愧。”“你罰我,我不服?!蔽夯照娴氖且凰@副詭辯給徹底氣死?!胺e性頑劣,乖逆囂張。好?。∴嵦?,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學(xué)生?!编嵦孛Ω孀铮骸跋鹿俳窈笠欢▽π爬蓢兰庸芙蹋堌┫嗨∽?。”““學(xué)生就應(yīng)該有學(xué)生的本分。”他從交椅上站起身,“既然你教不好,本相親自來教?!彼哌^去,奪過弟子手中的板子,朝宣本珍揚起。打,當(dāng)然是不可能真打的??v使再惱火,他也不會對自己女人動粗。只不過嚇一嚇這小混賬罷了。宣本珍見勢不妙,怕得閉上眼睛,往孫星衍身后躲,孫星衍沒義氣地跪著挪開。兄弟,你自己招的打,你自己受吧。驀然,紅木板被一只修長溫潤的手抓住。是望舒。另一道矯健身影飛步搶上前,橫臂護在宣本珍身前。宣本珍激動,眼冒星星:“沒想到關(guān)鍵時刻是你救我,好叁郎!好兄弟!從今以后我就認你做我小弟了,你要一輩子為我兩肋插刀,赴湯蹈火,才叫死得其所?!毖嗳蓚?cè)頭,冷冷道:“閉嘴?!毙菊溥@回乖了:“哦。”魏徽眼如鷹隼,壓迫感十足,來回盯視二人,質(zhì)問:“你們這是何意?”望舒仍是眉眼含笑的模樣,端出好師長的姿態(tài),溫聲勸?!拔贺┫?,宣九郎雖然出言不遜,但她畢竟只是個纖細小子,你這一板子下去,若打死了她,恐怕傳出去對你名聲不利,在下也只是在為丞相著想罷了?!毙菊洳桓抑眯牛骸疤炷模蠋?,我誤會你了,原來你是個好東西?!蓖嫘σ饧由睿虑扑?,“你那張嘴,確實很欠打?!毙菊淇s到燕叁郎后面,不敢冒尖了,等一下要是給掌嘴就慘了。魏徽將紅木板扔在草地,吩咐道:“全部按住,當(dāng)場行刑?!?弟子們正要上前來押宣本珍。燕叁郎不肯。魏徽眼眸微瞇,語氣不善:“燕京世子今日是要跟本相作對了?”燕叁郎道:“學(xué)生無意冒犯丞相,只是覺得宣九郎所言在理,丞相如此責(zé)罰她,學(xué)生也替她不服。”魏徽冷哼一聲,道:“你想說什么,盡可言,本相看在你父王的面上,不會跟你計較?!彼彩怯行慕o宣本珍一個臺階下,否則,真打了四十大板,回頭,心疼的不還是他?再者,按宣本珍那般身嬌肉貴的,挨了打,指不定記恨他多久呢。“為人長者,本來就該做好示范與榜樣,而不是以權(quán)迫人服理。”“丞相堂而皇之去醉花陰,卻又在醉花陰抓到宣九郎等人,故而要罰他們,實在說不過去?!薄耙虼耍瑢W(xué)生認為,丞相若覺得他們錯了,要罰他們,丞相理所當(dāng)然也要受罰才對。”這話一出,眾人大驚。鄭太素道:“叁郎,不可胡說。”望舒幫腔:“在下也認為,燕京世子言之有理。”鄭太素:“望舒先生,怎么連你也……”端木老先生順勢道:“學(xué)生犯錯,老師亦有責(zé)任,要罰,大家一起罰,省得學(xué)生心理不平衡?!编嵦匾粋€頭兩個大。魏徽此時火氣已經(jīng)過了最盛的時候,冷靜下來,想著回頭再找宣本珍算賬,因此道:“多虧你們冒言勸誡我,本相才不至于在學(xué)生心目中失了威嚴。”“鄭祭酒,你覺得呢?”鄭太素沒想到他肯如此,轉(zhuǎn)過彎,忙道:“丞相英明?!彼麨槿擞突?,當(dāng)然不可能死板地照著剛才罰?!凹热绱?,大家一塊抄寫《校規(guī)》十遍,不吃完不許吃飯,就在孔子像前,也好向圣人認錯?!薄柏┫嘁詾槿绾危俊蔽夯諠M意地點頭:“可以?!背榈臅r間,他還是有的。侍從忙去張羅案牘、筆墨紙硯。溫語如剛才拿了藥箱來診治薛瓊瓊。她醒的時間剛剛好,以為丞相寬宏,只罰他們抄十遍《校規(guī)》了事,振作精神,盤腿坐著,認真地開始抄寫。一時無話。孔子廣場坐滿人,都在奮筆疾書。夜幕漸暗,侍從穿梭點燈。 黑壓壓的寬敞草地,亮起一顆顆瑩星。宣本珍餓了,其實不止她,大家都餓了,但大家只想趕快抄完,好結(jié)束這場煎熬。她左顧右盼,望舒遞給她一個收斂的眼神。宣本珍也清楚,這當(dāng)口,她再敢惹事,一定死很慘。只好垂頭喪氣,認命地繼續(xù)抄書。亥時一刻,手都要斷了,終于抄完。將宣紙交上去,總算可以走人。鄭太素道:“宣九郎,你去跟丞相道個歉?!毙菊錄]想到還要折騰,心不甘情不愿。鄭太素放低聲音哄她:“聽話,否則丞相生你氣,你又有什么好日子過?”更要緊的是,宣本珍與他勉強也算沾親帶故,今日丞相如此被她挑釁,還是不舍得打她,那就說明這小家伙在魏徽心里分量不輕,鄭太素當(dāng)然希望兩人不要斷了才好。“好吧。”魏徽看起來也剛抄好沒多久,站在安靜的角落,成鈞附在他耳邊說話。宣本珍抬步走近他。遠遠一段距離,兩人對視在一起,誰也沒挪開目光。宣本珍還以為他氣消了呢,誰知道他忽然拂袖而去,竟不等她。成鈞看她一眼,跟上魏徽離開。郭湯在丞相府久候魏徽,必是有要事稟報,奈何剛才魏徽在受罰,成鈞也不好打擾。魏徽一走,明顯現(xiàn)場氣氛松懈許多。宣本珍看見望舒要來找她說話的樣子,忙溜了。望舒看她背影,氣笑了,很好,有本事躲他一輩子。